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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小孩子是一種很殘忍的生物。

許多人覺得他們很天真,但鮮少人知道,天真其實也是不負責任的同義詞。即使知道,平時也不會注意。

「妳不許到這裡來喔!」

「別把口臭傳給我啦!」

有些辛酸,唯有出汙泥者才能理解;有些悲傷,唯有飽經髒汙者才能體會。那並非什麼大道理,而是一種感覺。

因此,不懂那種感覺的人就會變得極其殘忍、極其殘酷。因為他們無法切身體會受傷的人的痛楚。

口頭上的道德勸說,對他們一點效果也沒有。

「別死皮賴臉地靠過來啦。」

「跟妳一起玩的話,連我們都會被當成『雜種』耶。」

受「小孩子」這種免死金牌保護的人們,不需要對自己言行所造成的結果負任何責任。

不過那也不叫做「惡意」。不懂得痛,不能稱之為「罪」。就像不明事理的野獸,沒有人會責怪牠們殘酷;向小孩子們興師問罪也沒有任何意義。

然而――

「這傢伙是白痴嗎?」

「那是什麼表情嘛?看了就煩。」

即使如此,殘酷的言行傷了無辜的人的心仍舊是事實。現在這裡就有一個人,被那種天真的殘酷蹂躪,痛苦呻吟不已。

「……怎麼了?」

「…………」

「妳叫什麼名字?」

「…………」

她不敢說自己的名字,一旦說了,又會被欺侮。

飄泊民女子與小鎮青年珠胎暗結所產下的小孩名字,鎮上每個人都知道。她被視為混入「小鎮」這個地區社會的外來異物。

「妳的朋友呢?」

她連頭都懶得搖。

「……沒有嗎?」

看著眼前這個既不肯定、亦不否定的女孩子,問話的人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出現似哭似笑的表情。

「……其實我也沒有朋友呢。我剛剛搬到這裡,而且……」

「……啊……」

小女孩帶著寂寞的笑容,初次開口。嘴巴雖然張開……卻擠不出半個字,因為她早已習慣了沉默。

一開口,就被嫌口臭;一說話,就被罵自以為是;一哭泣,就被叱囉嗦。

因此,她忘了該如何說話。除了生活最低限度的對話以外,她從不開口。

「我的身體不好……沒辦法跑步,大家都說跟我玩很無聊。」

她眨了眨眼,凝視著眼前伸過來的手。

那隻手看起來非常瘦小孱弱……然而,對於年幼的她而言,那卻是這世上唯一的東西。她千呼萬喚卻沒有人願意給她的東西。

正因如此……

「……妳願意跟我玩嗎?」

像是怕她拒絕,對方畏怯地探問……小女孩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第一章  旅人到來

「你這個全年無休的陰沉傢伙!」

聽見彷彿要將「大熊亭」屋頂掀起的尖銳叫聲,薇妮雅擺放餐盤的手頓了一頓。

不過,那也只有一瞬間,琥珀色眼睛甚至連瞟都沒有瞟向天花板――二樓客房那裡。

因為如果像做早課般地天天聽,任誰都會習以為常的吧。

而且,雖然住宿費有給他們特別折扣是事實,但只要付錢住宿,客人總是客人嘛。反正現在這時間也沒有其他住宿的房客,既不會造成他人困擾,大熊亭也沒有選擇客人的權利。

先不管瑪烏傑魯教徒的朝拜旺季,像現在這種淡季,客人是塔爾斯鎮非常重要的經濟來源,尤其對「大熊亭」這種全鎮倒數第一、第二的小旅館來說更是如此。

地方城鎮塔爾斯。

位於萊邦王國東部的平凡城鎮,國教瑪烏傑魯教的一百零五個朝聖地之一,朝拜旺季時倒也頗為熱鬧……但其他時期,不過是個鄉下小鎮罷了。

因此,雖然塔爾斯隨處可見旅館招牌,但多半是農家利用農閒時經營,只有旺季才營業。

不過,因為道路設施完善,喜歡淡季出遊的旅客、巡迴商人和吟遊詩人也會零零星星到此投宿,所以也有少數旅館針對這類客人全年營業。大熊亭就是那種例外的旅館之一。

……言歸正傳

怒罵聲持續了好一陣子,直到薇妮雅擺好早餐餐盤時,一切又回歸平靜。這也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過了一會兒,樓梯間傳來下樓的腳步聲。

「早安。」

「您早。」

薇妮雅一如平日回應對方慵懶的招呼聲,回頭望向連接餐廳的樓梯。

那裡也一如平日地出現一個高挑纖細的女子。

及腰長髮與水汪汪的大眼睛都是烏黑明亮,滑嫩的肌膚和潔白的便服更加襯托出那種鮮豔的夜色。並非積極向他人展現的那種豔麗,但端正的五官宛如野花般清秀。

好美!不管是誰都會這麼認同的吧。

然而,不知是否因為臉上總是帶著一股孩童剛起床時的恍惚神情,她的可愛遠較美麗令人印象深刻——她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可能是這個緣故,她並沒有冰山美人那種難以親近的感覺。

住宿名單上記載的名字是――拉蔻兒‧卡蘇魯。

「……怎麼了?」

拉蔻兒微微側頭詢問,又長又亮的黑髮輕輕擺動,就連同為女性的薇妮雅,一時都被她的優雅震懾。

「沒……沒什麼。」

薇妮雅避開拉蔻兒的視線。

(……神明還真是不公平呢。)

每次看到她,薇妮雅就不禁這麼想。

自然捲的紅髮、雀斑、淡褐色的肌膚,再加上那雙不透露內心情感、格外成熟的淡琥珀色瞳孔。

既不美麗,也不可愛。

雖然不至於醜陋,但也缺乏引人注目的魅力與特色――這就是薇妮雅攬鏡自照時的自我評價。

回顧過去十七年的人生,事實上也從未有人誇讚她美麗或可愛。

「另外兩位客人……每天都好有精神呢。」

「真不好意思喔。」

面對薇妮雅的苦笑,拉蔻兒也只能苦笑回應。

「反正現在也沒有其他客人……只要不弄髒房間、不損壞物品,不管是要打架還是圍成圓圈跳舞,都與我無關。」

這家小旅館只有兩名員工,其中之一的祖母身子虛弱,多半在房間裡休息,因此薇妮雅是大熊亭實質上的老闆。至於薇妮雅的雙親,在她懂事以前就已過世,她甚至不記得父母的長相。

「我沒有兄弟姊妹,所以不太瞭解……這種兄妹吵架很平常嗎?」

「嗯……別人家的情況我也不太曉得——」

拉蔻兒的話語忽然停頓。

就在此時,樓梯間傳來另一個人的腳步聲,看來剩下的那個房客也下樓了。

拉蔻兒輕聳肩膀續道:「因為我們家的情況比較複雜……」

「……早……」

左手搔頭,帶著濃濃睡意招呼的人,也是一個高瘦青年。

他的名字叫夏儂――夏儂‧卡蘇魯。

他總是用白色細繩束起如漆長髮,因此平常不太明顯……如今這樣一看,就知道他跟拉蔻兒是雙胞胎。

不過,兩人的風格截然不同。拉蔻兒經常掛著溫柔淺笑,夏儂則老是一副無精打采、百般不耐的模樣。他和拉蔻兒相貌相似,自然也是一個美男子,可是因為帶著某種疲憊的氛圍,予人一種少年老成的印象。

可能是操心過度吧。

然後……

「……早。」

他的右臂前方,一個金髮碧眼的少女在半空中搖搖晃晃,氣鼓鼓地說道。

年紀大概十五歲,嬌小可愛的少女。鮮眉亮眼的外表下,秀氣中帶著尊貴氣質。假如讓她穿上晚禮服,再請她閉上嘴的話,鐵定可以混充深居簡出的大小姐。

然而……此刻被人像貓仔似的拎著衣領,肚臍外露地吊在半空,或許很難讓人感受到她的氣質吧。

平時整齊盤起的長髮也睡亂了似的東翹西翹糾成一團,如果這時她再開口,那真的就無從掩飾了。

她就是剛才大聲叫囂的少女,帕希菲卡‧卡蘇魯。

聽說她是夏儂他們的妹妹……但無論是頭髮或眼珠的顏色、外貌,都找不到任何相似處。也許她是養女吧?

因為我們家的情況比較複雜……

薇妮雅反覆思考剛才拉蔻兒的話。

「你們感情真好啊。」

薇妮雅目瞪口呆地說。帕希菲卡先是古靈精怪地聳聳肩,再用鼻子不屑地「哼!」了一聲。由於她還被夏儂抓在半空,因此耍性子的模樣也顯得有些嬌憨。

看樣子是夏儂強行將鬧彆扭的帕希菲卡拖下樓來。

「本公主才不屑跟這種老氣橫秋的傢伙感情好呢。一天到晚就只會在那兒嫌『麻煩』,我看你乾脆就揹個『真麻煩』的招牌行走天下吧?」

「妳啊——」

「虧我溫~~柔~~地叫你起床耶,竟然嫌我『囉嗦』,倒頭繼續睡你的大頭覺?如果連起床都嫌麻煩,乾脆安詳地永遠長眠吧。」

「……哪!拉蔻兒,」夏儂不耐地說道:「這種超級任性的壞公主,是不是就這麼綁著,直接掛在門口算了?」

「可是又不是在曬肉乾——」

「夏儂哥呀,根本就是缺乏身為下臣的自覺和敬意嘛!做人臣子的,只要能待在敬愛的主公身旁,就該感到無上的喜悅——」

「公主殿下……不知是誰更缺乏自覺哪?」

「你給我閉嘴!」

……這對兄妹每天不斷重覆這種鬧劇,而每當夏儂和帕希菲卡兩人開始感到疲倦時,拉蔻兒就會介入其中,這就是他們相處的基本模式。

還真是有趣的關係啊,薇妮雅心想。

不知為何如此在意他們。每次回神時,眼光總是無意識地跟著他們移動,耳朵也在捕捉他們的對話。

是因為好奇心被激起了嗎……在薇妮雅的眼裡,他們那種奇妙、喧鬧,但又令人會心一笑的鬥嘴格外新鮮有趣。

她特別在意……尤其深感興趣的,就是他們的對話裡經常出現「公主殿下」、「臣子」這種稱呼。

倘若只是單純的綽號或玩笑話,出現的次數未免過於頻繁,使用時機也毫無脈絡可尋。

這三人究竟是什麼來頭?又是什麼關係呢?

其實帕希菲卡是微服出巡的貴族女兒,夏儂他們則是隱瞞身分的隨從――薇妮雅也曾這麼猜測,但看起來又有些不同。總覺得夏儂對帕希菲卡的態度很粗魯、隨便——至少不像是一般公主與隨從的關係。

例如……

「你吃掉了呴?你把那個吃掉了呴?算我看錯你了,夏儂哥!」

震耳欲聾的尖銳叫聲……不,如果她可以像普通人一般說話,那應該是很可愛的聲音吧……

「明明……明明知道人家最喜歡吃蛋包飯!還偷偷摸摸自己一個人吃光!」

「什麼偷偷摸摸,那明明是我的份。」

「閉嘴!只要自己吃飽就好了嗎?你那種自私的想法,本公主承認是一種排擠他人的有效手段……呃,我剛才說到哪了……啊,對對對!因為那種劃一、排外的競爭原理,然後……最後將導致財富集中的……呃……扭曲的社會結構啦!」

帕希菲卡一邊闡述,一邊偷瞄上衣袖口的小紙條。夏儂目瞪口呆地吐槽:

「妳這傢伙,怎麼連這都可以做小抄……」

「要你管!總之,人家要說的就是,為了可愛的妹妹、敬愛的主公,你難道就不能分享一點蛋包飯?難道就不懂得這種做人的基本道理嗎?」

「鬼才知道這種歪理。」

「嗚嗚……拉蔻兒姊~~夏儂哥好無情喲。」

「好好好,我的份給妳,妳別哭哭啼啼地勒住夏儂的脖子嘛。」

就這樣……有道是見微知著,他們總是這個樣子。

他們已經在這裡住了一個星期,但薇妮雅卻是百看不厭。這也許跟她本身是獨生女有關。要是由本身有兄弟姊妹的人來看,或許他們也沒什麼特別,就像是普通的——

「必殺雙刀龍捲風!」

「太天真囉。」

「那只是虛招,其實是極祕幽靈刀斬!」

「還是不夠看。」

「嘖,既然如此,看我的獨門絕技——」

「……啊啊,住手啦,難看死了!」

……或許不能說是普通吧。

刀叉鏗鏗鏘鏘地相互碰撞。

(果然還是有點詭異。)

望著夏儂和帕希菲卡之間莫名其妙的打鬥――話雖如此,也只是夏儂用餐刀隨手擋開一味猛攻的帕希菲卡――薇妮雅想道。

 

*********

 

人影靜靜佇立在薄暗中。

應該……是四個人吧。之所以難以斷定實際人數,是因為這些男人們在各種小地方上有著難以區分的相似性。

相同的髮型、相同的身高、相同的服飾。

不……列舉他們的相異點,說不定比相同點更容易。那些徹底消除個性的身影,排成一排的話,簡直就像站在兩面鏡子間的虛像群。

他們當然並非鏡中虛像,而是肉身活人——如果仔細端詳他們的五官,就可以發現每個人的不同。只不過,這些差異全被埋沒在強制統一的印象裡。

「……靜聽。」

一道白光劃破幽暗。

男人們同時轉頭,動作一致,沒有分毫差距。習慣黑暗的眼睛,正對著宛若毒物的強光,不但沒有瞇起,也沒有背轉過身。他們猶如以同一條繩索操控的人偶,只是面無表情地凝望光線――注視佇立於光芒中的人物。

「肅清使(Purgers)……」

那是他們的名字。

他們沒有其他名字,甚至沒有區別獨立人格的名字。因為沒有必要,也沒有意義。

「吾將賜予爾等全新使命。」

人影以平靜的語氣宣告。

全身在逆光中化為一團黑影,無法分辨人影外貌。然而,切割光線凝立的那個輪廓裡,具有絕妙的勻稱。

不只是單純的美麗而已。描繪身影的線條沒有一絲縫隙,從中編織出的高貴氣質,纏繞著一種駭人的沁寒。

感動人心的美。不僅如此,那鋒利如刀的美甚至教人畏懼。那人物所擁有的,就是這種美。

然而……此刻與其相對的男人們,卻沒有任何讚歎的表情。

對他們而言,美醜不過是單純的記號,他們心裡只有信仰。

為信仰而生,為信仰而活,為信仰而死。

其他皆是無謂的雜念。

「詛咒之魂名為帕希菲卡。」

男人們身軀微顫,彷彿鎖定目標、拉到極限的弓弦般震動不已。

「廢棄公主――帕希菲卡‧卡蘇魯。」

可是男人們的表情依舊不變。

肅清使們不會驚訝。既不會生氣,亦不會悲傷,更不可能縱聲歡笑。他們不會煩惱,沒有感覺,從不思考,只是一味地朝目標前進。

為了突破所有障礙,換取「淨化」目標的能力,他們早已捨棄一切人性。

「……去吧!」

整齊劃一地敬禮後,他們迅速自原地消失,宛如連存在本身都是幻影。

目標一旦決定,他們就馳騁而出,不留一絲殘影。沒有分毫猶豫、沒有半點疑惑、沒有為什麼……等等的質疑。對於徒留人類外殼的殺人機器而言,這就是最適合的退場方式吧。

他們什麼也不思考,什麼也不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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