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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下雨的秋日。

夏儂與這名少女相遇了。

夏儂‧卡蘇魯並不討厭雨天。

一旦如此表示,他妹妹必定以看著珍禽異獸的眼神對他說:

「雨天有什麼好?不但濕漉漉的,出門又得帶雨傘,鞋子還會被泥巴弄髒耶。」

您說得是。夏儂並沒有故意跟妹妹唱反調的打算。

正如妹妹所言,雨天有諸多不便。尤其是對他們這種旅人,不但必須暫停旅程,也很難尋覓露營地點,一點好處都沒有。

這該稱為有聲的寧靜嗎?

雨聲能遮掩四周的雜音。刺耳的諸多聲音,都融化在雨滴敲打地面的聲響裡,而濕潤沉重的空氣就像海綿般吸收一切。不知何時開始,只能意識到缺乏變化的單調雨聲,一種模擬的寂靜覆蓋耳膜。

陽光被烏雲遮蔽,無力於地面刻鑿明確的影子,所有景色都蒙上一層灰色薄膜,隱約不清。色彩淡化的視野猶如回憶的情景,現實感逐漸消失。

一切外在事物隨逐漸冰冷的體溫遠去。舒暢的孤獨。只要待在雨中,彷彿就能想起早已遺忘的事。

在雨中漫步,跟冥想也很相似――他如此認為。

可是,僅限於手裡只有一把雨傘,輕鬆散步的情況。

「鹽和調味料四種……再加上線……」

夏儂嘀咕的語氣比平時更為不耐,目光看著手中的紙條,紙條上以娟秀的筆跡詳細羅列著購物清單。

「兩件內衣……就算是家人,會有人指使男生替自己買內衣嗎?」

包裹高瘦身形的黑外套、厚皮手套、拒絕剪髮似的黑長髮,以及束髮的白繩,都是非常普通的旅行裝束。明明是年紀尚輕的二十歲,卻一臉疲於人生的倦怠表情也是旅行者所有。

不過……看不見一向在他腰際晃動的長刀。

取而代之的是拿著購物用的布包與黑傘。

「沒有忘記買……什麼吧?」

他如此說完,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

深深滲入雨裡的城鎮風景。

人影零星,他們的步履也很緩慢。在模糊的景色中行進的人們,宛如幻影裡的生物,存在感十分薄弱,無所依靠。就連整齊並列的建築物都喪失立體感的世界裡,只有白色的呼吸證明人們確實存在。

夏儂終結似的移動目光,巨大的城門映入眼簾。

足以容納馬車交會而過的宏偉建築。從厚度來看就很堅固的門扉,以及小型高塔似的門柱,儼然區分城鎮的內外。光是開啟與關閉,想必就是非常費力的工作。那道門扉向外開啟的模樣,就像意欲吞噬道路的巨獸下顎。

「好,必須在天色變暗前趕回去……」夏儂低語穿過城門。

磚塊堆砌而成的巨大門柱,內部是中空的,也是守衛們的值班室。夏儂以木牌憑據換回進城前留在這裡的長刀。

許多邊境城市都有這種大型城壁與城門(當然是為了預防非法入侵、猛獸和魔獸),除此之外,許多地方也禁止攜帶武器入城。

這固然是為了遏止當地居民的暴力犯罪——對身分不明的流浪者,武器的攜帶與持有限制尤其嚴格,因為對方可能是想入城劫財的盜匪或山賊一類。不論城壁的防衛多麼堅固,如果在城內受到攻擊,其防禦力也不免大減。

「不過,這把刀的形狀還真奇怪。」

「這是我老爸的遺物。」夏儂笑著回答一臉好人樣的中年男性守衛,將長刀掛回腰際。「不一直帶在身上,總覺得不安心。」

「你真是危險的傢伙。」

守衛苦笑。如果不知道夏儂面對的情況,有這種感想也很正常。

不過,老實說……夏儂攜帶的武器,並非只有長刀。

不但身上總是帶著一、兩件稱為暗器的祕密武器,現在手裡的雨傘,傘柄雖細,內部也加了鋼條。儘管無法進行真正的戰鬥,一旦遇襲,應該也能夠抵擋刀械的一擊。

「小心點喲。」

夏儂輕輕揮手回答守衛的話,走出城門。

就在這時……

「……咦?」夏儂突然停步蹙眉。

城門旁邊……敞開的門扉旁,孤伶伶地站著一個人影。

外表大約十歲左右的……少女。

猶如垂掛在瘦小身軀上的粗衣,與其說是衣服,倒像是隨處可得的布袋,在脖子和手腳的部位胡亂打洞製成。黑髮與其說是留長,倒像是沒剪。話說回來,關於髮型,夏儂自己也沒資格嫌別人。

那股略顯陰鬱的打扮,實在很像……孤兒。

少女的黑眼盯著道路彼方。

或許由於目光看得太遠……難以判斷那雙眼是否有焦距。

彷彿在等待某人……或某種東西的眼神。直到等待的目標出現為止,可能都不會動。說不定她並非孤兒,只是迷路而已。

然而,如果只是這樣,夏儂也不會特別留意。

孤兒一點也不稀奇,迷路的孩子更不特別。少女並沒有走投無路的樣子,夏儂也無暇理會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只不過是在路上擦身而過……僅止於此的關係。僅止於此的陌生人。跟風景沒什麼差別。

但,少女沒有傘。

當然也沒穿雨衣。身上穿著在這種時刻可說是有欠考慮的簡陋衣服,就這樣任由雨水打在身上。

不論是貼在皮膚上的濕衣下襬,或是那頭長長的黑髮,都滴著大大的水珠。她應該在雨中站了相當長的時間。

說不定……從早上就站在這裡了。

夏儂是中午過後進城的。剛好跟結束晨間市場的巡迴商人馬車隊在城門擦身而過――被他們的喧譁分散了注意力,極可能因此忽略了這少女的存在。

「嗯,不過……」

夏儂跟少女毫無關係。

每個人都有不為人道的事,只要本人無所謂,不管多麼奇怪,不去干預對方的行為才是明智的抉擇。

(多管閒事只會引起麻煩而已。)

夏儂如此告訴自己,通過少女前方。

少女沒有動。

沒有做任何事――彷彿連打哆嗦這件事都已遺忘,文風不動,靜靜佇立――那雙真摯的眼眸,一味凝視著綿延不絕的道路彼方。簡直像在訴說,她就是為此而生。

雨勢不斷增強,但少女不為所動,就這樣佇立原地。只有她的周圍,時間彷彿暫時停止般沒有變化。

……少女前方忽然一暗。

少女初次將焦點對準身旁的空間。

前方站著……雙眉緊蹙的夏儂。看來他又折回來了。

夏儂默默牽起少女的右手,強迫她握住自己的雨傘,對茫然若失的少女凶巴巴地扔下一句――

「再見。」

以最後通牒般斷然的口吻說完,抱著買好的東西,用外套蓋住頭頂,快步離去。

(啊啊……該死的!)

外套做過簡單的防水加工,但雨勢一大,也只能聊以安慰。夏儂對不斷滲入的雨水感到不適,一邊暗自嘀咕。

(竟然又多管閒事……啊啊,真是愚蠢!)

回去該如何解釋自己為何弄丟雨傘呢……夏儂邊煩惱邊行走,突然停下腳步。

腦海萌生不祥預感。他緩緩向後一轉。

「…………」

一如預料,少女就在那裡。

她就站在夏儂身後,右手拿著雨傘……可是沒有向上撐起,而是在地面拖行。這樣根本不叫撐傘。

「喂,妳這樣子,我不就跟白痴一樣嗎?」

夏儂說完,牽起少女的手,讓她撐好雨傘。少女總算學會了,撐好雨傘――然後不可思議地看著夏儂。

「好,再見。」

再度叮嚀似的說完,夏儂轉身離去。

向前邁出……二十步,此時夏儂再度停步。

一回頭,少女撐傘站在他身後。跟剛才相同的位置。夏儂一時甚至誤以為自己沒有移動。

「…………」

夏儂皺眉盯著少女,少女也面無表情地回看他。注視一陣子之後,少女或許以為這是某種遊戲,開始模仿他皺眉。

「……唉,我告訴妳,」夏儂嘆息道:「我在旅行途中,妳懂嗎?」

少女沒有反應。

「妳家在哪?叫什麼名字?」

仍然沒有反應。也許是聽不見,也許是智能不足……正當夏儂開始感到奇怪時,少女張開小嘴。

「……詩音……」

一瞬間……夏儂並未理解那是語言。

彷彿在開口瞬間,化為無意義的氣息消散的空洞聲音。過了一段時間……他才醒悟那個聲音是少女的名字。

「……妳叫詩音嗎?」

少女輕輕點頭。

「喏,詩音,妳家在哪?」

詩音搖搖頭。光憑這個動作,無法判斷她的意思是自己沒有家,或是因為迷路不知道家在哪裡。

「我正在旅行喔。不可以跟著我,懂了嗎?」

可是,她這次對夏儂的話沒有反應。

因為平常的對手是你講她一句她便還你十句的妹妹,一旦對方反應如此遲鈍,他就亂了陣腳。再嘆一口長長的氣,夏儂轉身離開少女。

然而……

(嗚哇啊啊……)

結果一如所料,夏儂在內心發出哀號。

腳步跟氣息也跟上來了。

她保持跟原來一模一樣的距離,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不論夏儂加快或放慢步伐都一樣,少女如影隨形地跟在夏儂後面。

(……沒辦法了。)

夏儂將步調改成小跑步。因為這樣下去沒完沒了,而且剛買的東西都會淋濕。

吧唧吧唧快速奔跑的腳步聲在後方追趕。夏儂聽著身後的聲音,繼續加快步伐。只要全力奔跑,憑兩人的腿長差距,少女絕不可能追上他。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緊追在後,竭力狂奔的腳步聲。沒多久就已喘不過氣,他聽見少女紊亂的呼吸聲;然而,她依舊不肯停止追逐夏儂。

不過是剛遇見的陌生人,是什麼原因讓她如此拚命?

可是――

……吧唧……吧唧……吧唧……

腳步聲越來越小,夏儂內心安心地吁了一口氣。雖然覺得她很可憐,可是他想不出其他方法。為了讓對方放棄,夏儂再度加快腳步……

……吧唧……吧唧……砰咚!

一個特別大的聲音響起。

不用回頭,他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因此,他不能回頭――儘管如此告誡自己,夏儂的腳步不覺減緩。他感到自己的雙腿突然變得沉重異常,但還是藉由奔跑之勢,向前踏出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然而,這已是極限。

停下腳步。

當作最後一絲抵抗,他並沒有轉過身體,只有扭轉頸部,以眼角餘光越肩捕捉少女的身影。只要瞥見少女沒事,他就打算繼續奔跑。

(啊啊……)

夏儂很想抱頭哀號。

少女一言不發,以跌倒在地的姿勢……注視夏儂的背影。

那雙眼猶如被人捨棄的小狗。

默默無語……卻像是千言萬語的眼神。

神情裡沒有跌倒的疼痛和濡濕的不適……只有被遺棄的哀傷。沒有對拋棄者的恨意,只有純粹的悲戚。

倘若她大聲哭喊,或者憤恨瞪視,反而讓他能夠狠下心來;然而,少女卻以跌倒在地的姿勢,一臉寂寞地凝視夏儂的背影。

從這向前一步。再一步。

只要這樣,大概就能拋下她。雖然沒有根據,但他有這種信心。

從這將視線轉回前方,向前踏出一步,少女應該就會放棄。她大概不會爬起身,而是就這麼趴在原地……哀怨地看著夏儂,然後放棄吧。

恢復原本空洞的眼神――獨自淋雨等待某種東西。

現在正是勝負關鍵,或者該說是一種策略。

只要踏出一步,就是夏儂的勝利;假如他整個人轉身,就是少女的勝利。

(好!一步而已,很簡單的。只要抬起腿,稍微向前移動、放下。一步而已。這樣就好。好,要走囉。現在要走囉。好,就是現在。我要抬起腿了……)

就這樣在腦中快速宣言應該採取的行動,身體卻一動也不動。

(我……是這麼優柔寡斷的人嗎?)

跟雨水相異的水珠從他的額頭滑落。

(嗚……嗚嗚……)

苦惱不已的夏儂,以及在後方凝視他的少女。

大雨不會厭膩似的依然朝兩人頭頂澆灌冰冷的水滴。一切都曖昧不清的世界裡,青年與少女猶如雕像般凍結。

唯獨時間無意義地流逝。

結果……

對這種膠著狀態感到厭倦的少女起身……走近夏儂,緊緊抓住他的外套下襬,夏儂最後終究無法踏出那一步。

 

**********

 

帶著憂鬱的碧眼眺望天際。

對毫無轉晴跡象,染滿陰沉色彩的天空投以無意義的目光,坐在窗畔的少女嘆了一口氣。

非常沉重的一口氣。

或許是濕度的關係……整齊盤起的美麗金髮也顯得有些扁平。

「雨……」

大大凸出壁面的窗戶。

打磨堅固的樫木,再塗抹多層亮光漆做成的窗框,以及其周圍的裝飾,光從這些判斷,就知道這是跟民家截然不同的高級建築。如果仔細觀察,窗框內的玻璃是雙層結構。光是設置這種大型凸窗,就必須耗費高度建築技術與高級材料,而這扇窗似乎還設有隔音與保溫功能。

站在這扇凸窗旁邊的,是一名金髮碧眼的可愛少女。

瓜子臉不單只有可愛,還帶著一種凜然的氣質。在奢華的建築物裡,少女的容貌也極為自然地融於其間。

正是深居簡出的千金大小姐,然而――

「哇啊啊啊啊啊!煩死人了!」

砰咚!少女朝地板用力一踏,大聲嚷道。

什麼氣質云云都已飛到九霄雲外。如果閉上嘴巴,她的容貌確實很像貴族人家的小姐,可是一臉焦躁地瞪視天空的模樣,反而蕩漾著庶民那種爽快、豪邁的氣息。

在貴族的纖細容貌內,暗藏庶民那種雜草般的堅韌。

她是夏儂的妹妹――帕希菲卡‧卡蘇魯。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帕希菲卡像野獸般地吼道。

畢竟她的優點就是精力過剩,自然不喜歡行動受限的潮濕雨天。

「該死的雨天!給我差不多一點!」

她直直指著天空胡言亂語。可是,無數的雨滴彷彿在嘲笑她,仍舊在窗外不停起舞。

「幸好我們偶然發現這個地方!」

她現在說話的地點……是大宅第的一個房間。

宅第奢華地蓋在足以容納十間或二十間普通民家的地皮上。高度只有兩層,不過非常寬敞,牆壁上並排著大大小小數十扇窗戶。不論怎麼看,都不是庶民財力所能建造的宅第。

然而,窗戶雖多,卻沒有鑲嵌玻璃。牆壁處處都是裂痕,嚴重的地方甚至有足以容納整輛馬車通行的大洞。向兩側開啟的玄關正門,其中一扇……不見了。

換句話說,她現在身處的地方是廢墟。

旅途上忽然下雨,在尋覓避雨的地方時,偶然發現這宅第。

從主要幹道轉向岔路,行駛約莫半小時。猶如迷惑旅人的幻象……這宅第驟然矗立在前方森林。

雖然不知為何被廢棄,但原本應是地方大領主別墅之類的。玄關大廳的空間甚至能直接充作舞會場地,房間數量亦很驚人。儘管沒有細數,不過肯定不是十、二十之數。

從荒廢的程度來看,應該有數年無人居住。

很明顯有遭過宵小竊盜的痕跡(大概是想偷廢棄宅第的剩餘財物),現在沒有人類居住的氣息。因為是花費大量金錢建造的堅固建築物,也無須擔心可能會崩塌。

……就是這樣。

卡蘇魯兄妹一行人,很幸運地將整輛馬車駛進這廢墟。

「看得我都要全身發黴啦!如果繼續默默看下去的話——哎,就只會嘩啦啦地下個不停!你就沒其他把戲了嗎?嗄?!例如橫著下啦!七彩雨啦!」

家具被人搬光的室內原本就很冷清,再加上摻雜雨滴的寒風不斷從裂縫跟洞口吹來,更是格外寒冷,而且潮濕;不過,相較於在森林裡露營,這裡的地面至少是乾的,已經是強過百倍的環境了。

「妳真是誇張……才第二天而已嘛?」

苦笑著跟她說話的,是在房間角落看書的姊姊拉蔻兒。

不論是那雙總是水汪汪的眼睛,或是柔順亮麗的黑髮,還是懶洋洋的口氣……她的容貌跟態度有一種整體的安詳與沉靜。

假如帕希菲卡代表動,拉蔻兒就是完全的靜。

就算說這兩人是姊妹,大概也有不少人會感到狐疑。事實上,她們並沒有血緣關係。話雖如此,在相同雙親教養下所形成的性格,為何會有這麼大的差距,終歸是不解之謎。

「哎喲……妳想想辦法嘛,拉蔻兒姊~~例如用魔法把烏雲吹走呀~~」

「這畢竟是不可能的事。」

「哼,發黴也就算了。如果連續下十天,頭頂肯定會長出香菇來。」

「香菇……」

「妳幹嘛一臉陶醉……」看見姊姊神情恍惚地喃喃自語,帕希菲卡有氣無力地說。

「因為很可愛呀。」

「那叫痴呆才對。

「是嗎?」拉蔻兒難以置信地反問。

帕希菲卡頓時想像姊姊頭頂長出香菇的模樣……再硬生生地消除那幅想像,因為那模樣自然得令人不寒而慄

「……話說回來,夏儂哥還真慢耶――」

「坐不住的話,一開始就該跟著去嘛。」

「開什麼玩笑?我才不想在這種大雨裡一路走到城鎮。」

故意選在這種地方過夜,不光是為了躲雨。

進城不能攜帶武器也是原因……基於以前在塔爾斯鎮得到的教訓,夏儂他們沒事盡量不進城。萬一城鎮的居民被捲入他們的事,很可能造成大量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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