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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巡迴劇團來也

 

腳步聲在又冷又硬的空氣中響起。

超出必要地大聲、刺耳……而且不祥。

這單調的斷續聲,有一種直接侵蝕聽者神經的感覺。再加上這悠然的步調,在宣示腳步聲主人的權勢同時……亦增加聽者的不快和恐懼。儘管不確定腳步聲主人是否有這企圖……可是對遭受不安和恐懼煎熬的人而言,這腳步聲想必發揮了與拷問相等的效果。

燭台火光搖曳。

描繪出紅色曖昧光芒的扭曲影子,長長爬在灰色的地板以及灰色的牆上。宛如在展現潛藏於自身的力量,搖擺不定拖拉著巨大變形的影子,腳步聲主人悠然行進。

「嘻嘻嘻嘻嘻……」

彷彿無法忍耐般逸出笑聲。

相較於喜悅,聲音裡的嘲笑色彩更加濃郁。悄悄地、偷偷地,但明顯帶著驕傲的笑聲,摻雜在規則的腳步聲裡,奏出更加不愉快的樂章。

邪惡從其間滲出。

享受勒索弱者的愉悅,將對方的哀號當成仙樂聆聽――就是這種邪魔歪道的笑聲。聽見這種笑聲的人,大概會明白什麼叫連聲音都能被染成一片漆黑。

「愚蠢的傢伙……」

清晰響亮的低語。

宛如想要讓某人聽見。

「那一點程度的騎士,就想討伐本大爺嗎……」

邪惡獰笑的腳步聲主人。

站在黑色影子底端的那個身影――身穿染得比影子更加黑暗的服裝,一名高瘦的男人。

不,或許該稱為青年比較正確。貼著斑斕陰影紋路的那張側臉,具有年輕人特有的彈性與銳利。年紀恐怕是二十歲左右嗎?五官端正,眼睛猶如黑曜石般閃爍著光亮的暗黑,女子般的長黑髮在昏暗裡妖豔擺動。

他是名優美的青年……可是身影某處帶著頹廢的毒。

夏儂‧卡蘇魯。

人們如此稱呼這名青年。

「既然如此……」

夏儂停下腳步。

視線落在他的腳畔――長長橫亙在地面的鋼鐵物。

鎖鏈

一旦被束縛,即使猛獸也絕對無法脫身――那是任何人都會如此確信的粗大鋼鐵束縛工具。那個長長連接的鎖鏈,延伸至坐在牆邊的一個人影。

堪稱悲慘的一幅光景。鎖鏈及其尖端連接的頸環——同樣閃爍著鋼鐵光輝的束縛工具,相較於它無聲宣告的頑強,被束縛的人物身影,實在過於微小、纖細,以及可憐。

夏儂唇角保留一抹淡淡的嘲笑,俯瞰該人物。

金髮碧眼的嬌小少女。

半裸少女臉孔低垂,靠牆而坐。

有點自然捲的金髮整齊盤起……但也只有這裡還殘留注重儀容的高貴。身上穿的衣服破爛不堪,淪為單純的布條掛在她嬌小的身軀上。那身子究竟遭受多少暴虐蹂躪――有良知的人都不禁要同情起她。而在鋼鐵頸環纏繞下的白細玉頸,更添一股教人心痛不已的印象。

「心情如何呀,公主?」

夏儂踏著響亮的腳步聲走近少女。

聽見那無情響徹的冷硬足音,垂首的少女渾身大顫。大概遭受過相當可怕的待遇……宛如發高燒般無法停止顫抖,少女纖細的雙肩不停輕輕抖動。

微微彎下高挑的身軀,夏儂伸出右手握住鎖鏈。動作稱不上粗暴,但也感受不到任何慰勉與溫柔,他拉起鎖鏈。

鎖鏈發出無情的鏗鏘聲響。

「啊……」少女逸出欷歔般的聲音。

僅僅是承受恐懼、維持自我清醒,大概就已使盡全力,少女恐怕就連大聲哭號的餘力都沒有了。

那張可愛的臉孔貼著強作鎮定的木然神色。

要經過多少痛苦,才能讓感性豐富的花樣少女,戴上如此無情的假面……那模樣彷彿不斷、不斷、不斷地忍受痛苦,最後所有表情都被削落殆盡一般。

「喔喔,公主啊……必須如此對待您這種高貴人士,我的痛苦……希望您能理解。」

夏儂說著,揪住微微呻吟的少女衣領……不,是掛在頸部的鐵環,讓她站起。他的聲音裡當然沒有話裡所言的痛苦。凝望少女時的說話口吻以及聲音,毫無抑揚頓挫。不知是原本就沒有一般人的情緒,或是……拚命在壓抑即將爆發的激情?

收起剛才的邪惡笑容,夏儂以駭人無比的木然神色注視少女。

然而……那張俊美臉孔上浮現的沉靜,比嘲笑或憤怒的表情都更加悽慘。或許該稱為風雨前的寧靜嗎……封鎖在木然神色下的激昂,便足以讓觀者渾身戰慄。

捕捉者和被囚者。

潛藏其中的立場和意義恐怕完全相反的兩人……都沒有顯露感情,宛如假面般的臉孔與臉孔相對。

「你……」沉默片刻後……或許是無法承受這股沉重,少女聲音沙啞地說。

她的名字是帕希菲卡‧卡蘇魯。

本來……應該冠以公主的稱號,接受成列騎士們的伺候,充分享受王族特權的少女。

然而――

「你這個人――」

「騎士團業已被我殲滅。面對我的力量,任何騎士皆如螻蟻。已經沒有任何守護妳的力量了……」

夏儂再度將帕希菲卡拉近。

因為雙方身高差距,帕希菲卡變成吊在半空的姿勢,不得不以腳尖站立。或許是相當難受,她的臉頰開始痙攣。

可是,夏儂的僵硬俊臉依舊面無表情,盯著公主的藍眸繼續說:

「這一刻……我等很久了,究竟夢見過多少次今晚?多少次因慾望煩躁不已,度過難以入眠的夜晚?不過,妳終於要成為我的人了……」

夏儂木然的表情出現龜裂。

他終於無法抑制假面下波濤洶湧的感情,夏儂恍惚喘息道:

「喔喔……妳這……美麗的……」

聲音苦悶似的斷續。

而公主不露神色的臉孔亦開始動搖,臉頰與眼瞼抖動不已。

與其說是恐懼,反而像是有所期待似的震動。

沒錯……就好比少女面對抱持多年愛意的公子,預期對方即將說出自己夢寐以求的告白。

高雅……而且……可愛……的……這個……

夏儂竭力接續片斷的話語……然而語音顫抖,終不成聲。

彷彿內心無比激動似的喘息不已。

啊呀!

青年與少女,兩人間橫亙的是憎恨?恐懼?抑或是……

黑眸映照出公主顫抖的嬌容。

猶如度過千年白晝、億年黑夜、彷彿永無休止的煩悶日子……凝望著終於得手的心上人。

最後――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這種事誰幹得出來呀!」

咻的一聲扔出帕希菲卡……夏儂踏地狂嗥。

 

**********

 

貝克達鎮。

位於萊邦王國西部邊境,拉丁男爵領地內的一個城鎮。稍微偏離主要幹道,再加上不是瑪烏傑魯教所指定的朝聖地,一般人對此並不熟悉。

這附近原本有幾座礦山,因此聚集大量礦工、進行礦物加工的工匠,以及進行買賣的商人,由此發展成一座城鎮。

挖掘的礦物資源主要是鐵礦、煤礦和少許的金礦。

因此就鋼鐵與相關器具、工具、武器的生產地來說,貝克達鎮在商人和工匠間頗具名聲。並非令人驚奇的高級貨、工藝品,但是基於優良礦物資源製成的精良實用品――這是眾人對貝克達產品的評價。

由於這種背景,貝克達在邊境上是比較富裕的城鎮,附近地區的治安也不算太差。為了保護貴重的稅收來源,拉丁男爵命令直屬騎士團積極逮捕附近地區的強盜、山賊等匪類。

也因為這個原因,拉丁領地內的警備和開發程度差距甚大,殘留許多讓人難以相信是相同領地的危險地區和未開發土地。

言歸正傳――

這幾天,貝克達鎮失去了平日的寧靜。

不論男女老少,幾乎鎮上所有居民都因某件事而心神不寧。這並非不安所引起的,相反的……是難以壓抑某種期待所滲出的結果。

人們平日的生活並未改變……可是,他們臉上時而掠過坐立不安的神色。難以克制神情與動作的人們,或偶爾和與自己表情相同的人目光相遇的人們……他們聲音裡暗藏著孩童般的興奮,不停竊竊私語。

「這麼說來,差不多了哪。」

「嗯,說來真不好意思,其實我這幾年都期待萬分呢。」

「尤其是他們的公演,該怎麼形容?真的很精緻!」

「上次欣賞時,整晚都興奮得難以入睡喔。」

「哎,其實我也是……真難為情。」

「我家的黃臉婆和小鬼頭們都眼巴巴地盼望呢。」

「舞台劇果然很棒哪。」

「還特地到咱們這種鄉下地方來,真是感謝他們。」

「畢竟咱們這裡真的很缺乏娛樂,尤其是巡迴劇團這一類的。」

「嗯嗯,的確。」

……情況就是這樣。

巡迴劇團。

一如其名,是在邊境村莊巡迴,提供娛樂舞台劇的藝人集團。在缺乏娛樂的鄉下小鎮和村莊,他們的存在和吟遊詩人一樣十分重要。

從大約十人規模的小團體,到超過百人的大劇團都有。而巡迴路線也是,有耗費數年巡迴萊邦王國全境的劇團,也有以半年左右的期間,專門在某一地區的城鎮或村莊巡迴。

無論何者……他們都替不斷重覆的平凡生活帶來新鮮香氣,例如:其他鄉下或都會流行的服飾、遊戲與歌曲。他們的功能一如巡迴商人,但就商業交易的性質而言,劇團帶來的風俗文化更加華麗刺激。

他們是邊境村莊和城鎮的大紅人。

而且……在各巡迴劇團裡,哥登‧英格蘭所率領的英格蘭劇團更是人氣佼佼者。

然而……

 

**********

 

「傷腦筋哪,夏儂老弟!」

如此說完……彷彿要將椅子踹倒般猛力站起的,正是英格蘭劇團的團長哥登‧英格蘭。

在他旁邊手持某種筆記本之物的妮可,依然一臉痴呆懵懂地佇立。令人不禁懷疑她莫非正站著睡覺……不過看見她振筆直書的模樣,似乎至少是清醒的。

「這裡是高潮,一定要好好演才行!」

「……我也知道。」夏儂一臉不耐煩道。

他的神情和打扮都沒有改變――因為平時就是一身黑衣,即使換上極度「邪惡魔導士」的服裝,也沒有任何不協調的感覺――可是和剛才不同,陰森邪惡的氣息已經一掃而空。

他本身的演技當然也多少有些影響……但這個氣氛還是要歸功於燈光的變化。

反光板將室外陽光和油燈光線匯集後反射到舞台上,在演技中斷的同時亦返回待機位置。負責燈光的兩名團員在舞台兩側將控制繩纏在木樁上,像要鬆弛痠痛般地轉動雙肩。

他們只是幕後人員,不過必須以滑輪和繩索自由操控包括凹透鏡等總計十二面的大鏡子。這自然是非常高超的專門技術,即使是容易被觀眾忽略的工作,可是就戲劇效果的意義而言,他們有時比演員的演技更加重要。

尤其是對臨場湊合用的花瓶演員――練習與經驗都極端缺乏的三流演員而言。

地點位於英格蘭劇團公演大帳篷。

夏儂他們正在帳篷裡。鐵杆和木材組合而成的三座大腳架,建立出一個正三角形。沿著三座腳架撐起的藍布,成為臨時的天花板和牆壁,區隔出內外空間。

三角形的一邊搭了一個舞台,觀眾座位面對舞台排列。

容納人數大約兩百人,以中小型的劇團來說,是較大的一種。跟大型劇團相比固然略遜一籌,然而不論是組合式舞台、附屬的照明設備、從演員的休息帳篷連接到舞台的祕密通道等等……在設備充實度來說毫不遜色;不過,還是有部分木材是使用巡迴演出當地的資源。

「就是說嘛~~好好演呀!」

雙手扠腰埋怨的,是被囚禁的公主大人……更正!是帕希菲卡。

服裝還是跟剛才一樣破破爛爛,不過仔細一看,裡面穿著泳裝,要說是理所當然的確也是理所當然。

楚楚可憐的印象如煙消散,這是否也該歸功於燈光效果或演技?高貴的五官和明亮的藍眸依然未變……但或許是因態度活潑,可愛容貌裡也具備了小野貓般的頑強和倔強。

「帕希菲卡妳也是!」哥登以捲在手裡的劇本粗暴地拍打座椅扶手說:「一點表情都沒有!」

「可、可是――」面對哥登氣勢凌人的態度,忍不住向後倒退的帕希菲卡開始尋找藉口。「因為要一直拚命憋笑嘛。」

「所以就叫妳不許笑啦!認真演,認真一點!對情節和角色投注的感情不夠!

「凱莉公主要對威脅中感到一絲喜悅的自己心生矛盾,同時堅守最後一道防線,絕不屈服於恐懼之下喔!

「這種『啊,在這恐懼中萌發的情愫是什麼?面對這名男子,我為何有小鹿亂撞的感覺?明明是如此駭人的男子。但我是公主,國王的女兒,要是現在身心都臣服於這樣的男子,又該如何面對犧牲的騎士們』……這個場面就是需要這種表情!」

「就、就算你跟我挑剔這麼芝麻綠豆的事――」

「什麼芝麻綠豆!被沒有未來的戀情衝擊,仍舊與恐懼對抗的公主……表情就是這樣子!」

「嗚哇哇哇哇哇!」

哥登的表情猶如魔術似的瞬間改變,甚至帶有些許喜感。本人越是認真詮釋,就越顯滑稽。

就演技指導的技術上或許十分了得,但年逾四十的歐吉桑示範少女演技這件事本身……嗯,老實說是不可能的。

「就叫妳不准笑了!夏儂老弟,你也是!剛才公主與邪惡的大魔導士目光相對的部分,感情再豐富一點!你演的是慘遭王國背叛、發誓復仇的魔導士!可是內心依然忘不了兒時立誓共度一生,最後因身分差異而無法結合的公主!消滅王國、準備復仇的魔導士,這時心中應該捲起矛盾扭曲的愛!因此絕不可能那樣面無表情――」

「唉,可是……」面對砰砰砰以劇本拍打座椅扶手的哥登,夏儂略顯困惑道:「因為對手是這樣――」

「欸,那是在怪我嗎?『這樣』是什麼意思嘛?『這樣』是怎樣?」

帕希菲卡叮鈴噹啷地拖著鎖鏈走近夏儂。順道一提,鎖鏈是真的,不過頸環部分是在木製品的表層塗上類似鋼鐵的油漆。

「我也是拚命強忍才沒有大爆笑耶!」

「彼此彼此啦。」與她面對面的夏儂頂道。

現在也很像剛才劇情裡的姿勢,唯獨氣氛截然不同。

「看著這種可笑臉孔,還得不停說什麼『美麗』、『可愛』之類與現實強烈矛盾的形容詞,妳知道我有多辛苦嗎?」

「哪裡矛盾啦?話說回來,什麼叫可笑臉孔?可笑臉孔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種臉孔。」

「不許指我!」

揮開夏儂光明正大指著自己鼻尖的手指,帕希菲卡大發嬌嗔

可是――

「……夏儂、帕希菲卡……」

極度突兀――也因此非常引人注目、極為恍惚的聲音,呼喚舞台上的兩人。

像是一桶冷水當頭淋下,夏儂和帕希菲卡猝然停止爭吵,望向聲音主人――站在哥登身旁的金髮碧眼少女。

是妮可。

「……要是兩位不願意,不演也沒關係的……?」

她的後方――原是觀眾席的地方,坐著數名英格蘭劇團成員。程度略有不同……不過共通點是身體某處都纏著繃帶。

仔細一看,燈光師、哥登和妮可全身上下也有無數細微的傷口。他們忿忿不平的視線,盡數集中於舞台上的夏儂和帕希菲卡。

「說得也是,不演也可以喔。只要你們願意償還受傷的醫療費、中止公演可能造成的損失……隨時都可以不演。」

哥登擰眉瞪視兩人,接續妮可的話。

「呃……」

夏儂和帕希菲卡同時呻吟――最後雙雙垂首。

**********

 

事情要回溯到兩天前。

「你們要怎麼賠給我!」

哥登猛揪腦袋,胡亂抓著開始冒出白髮的腦袋瓜大叫。

來往行人一臉詫異地看著他,但哥登毫不在意――頻頻抓頭的動作激烈到讓觀者不禁擔心他莫非想扯下所有頭髮,接著他大聲吼道:

「說呀,你們究竟要怎麼賠給我……再不到十天就要公演了!」

他的前面除了夏儂、帕希菲卡和拉蔻兒等卡蘇魯三兄妹之外,還有英格蘭劇團成員(正確來說只有一部分)的身影。

一如前述,夕陽照耀下的主要幹道上,也能看見三三兩兩的行人……但哥登的嘶吼簡直像一個禁止進入的結界,阻止他人入侵,沒有任何行人靠近這裡。一眼就能看出有麻煩事的現場,沒有人笨到想主動靠近,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貝克達中央醫院的正門玄關前。

這是他們此刻站立的場所。前方是長長橫亙的大道,背後悠然聳立著一棟約莫城堡大小的灰色建築。在夕陽映照下,貝克達中央醫院在地面刻鑿出濃密的黑影。

領主出資成立的準官方醫療機構,就鄉下醫院來看,擁有相當罕見的規模、設備和人才。同時與萊邦王國平均相比,醫療費低廉許多,確實是十分周到。

許多慕名的傷患與病人還特地從鄰近城鎮和村莊到此看病,甚至偶有其他地方的領主前來視察。因為成立這間醫院,領主拉丁男爵在領民間的支持度也大幅攀升──沒遭遇什麼抵抗就順利實施增稅。隨著不斷興建道路和文化的傳播,最近的領民也變得見多識廣,各地領主似乎更難靠給人民甜頭或懲罰來統治。

話雖如此,即使規模再大、設備再精良、名醫再齊備、出資人是領主……醫院終究不是萬能的。儘管對寄予一絲希望前來的病患及其家屬很抱歉,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例如――被捲入攻擊性魔法的暴風,醫生判斷必須一個月才能痊癒的患者,縱使對方要求當天治癒,醫生也只能搖頭苦笑。醫生既不是萬能的天神,亦不是召喚奇蹟的聖人。

就是這樣。

沒多久以前,英格蘭劇團的十三名團員剛在貝克達中央醫院辦妥了住院手續。這對總共只有二十五名團員的英格蘭劇團而言,剛好超過半數。住院的人全都是撞傷、骨折,診斷結果平均需要一個月才能治癒。

他們每一個皆無生命危險,亦非絕對無法移動……但至少不是能進行劇團活動的狀態。畢竟所謂劇團活動,其實也是相當繁重的體力勞動。光是在舞台上大聲呼喊,都需要相當的體力。

而且在剩餘的十二名團員中,有六名的傷勢必須治療一個星期。這些人不用住院……不過當然也無法期待他們一如平時工作。不但無法進行體力勞動,更不可能裹著繃帶、渾身瘀青地上台表演。

「這樣下去,咱們的劇團就完了!」

可以正常活動的團員只剩六名,平時的四分之一。

當然不可能進行公演。

哥登再三懇求醫生幫忙,但即使是名醫也束手無策,只是讓哥登重新確認這個絕望的現實。

如此這般……

「那個……」

夏儂剛一出聲,哥登像能捲起一陣龍捲風般猛力轉頭……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要怎麼賠給我!說呀,要怎麼賠給我?!

「不,你這樣問我也……」有點懾於對方排山倒海的氣勢,夏儂說道。

哥登眼角噙著淚光。年紀一把的歐吉桑還這樣――夏儂內心雖這麼想,可是也不能怪他,因為情況確實幾近絕望。

「你給我負起責任,責任啊!」

趕走泥人之後。

拉蔻兒的半自動攻擊性魔法火炎帝失去控制,引發大爆炸,掃蕩在場的英格蘭劇團成員。

拉蔻兒立刻啟動防禦性魔法「塞壁」(Midgard),阻擋絕大部分的破壞力……可是她已經將大部分的意識容量分給火炎帝,沒有餘力把塞壁擴大到能保護所有團員的範圍,結果無法保護在場全員――造成大量傷患。

哥登也明白夏儂他們並無惡意。

當然也明白應該感謝他們擊退泥人。儘管終究不曉得泥人追逐劇團的目的為何──但要是處理不當,別說是一個月的傷勢,說不定還可能引起全體死亡的結果。

然而,實際上面臨「無法公演」的事態,無論是道理、或是冷靜的判斷,都已拋到九霄雲外。

「請問……公演不能延後一個月左右嗎?」拉蔻兒問道。

畢竟這是她的魔法失去控制所造成,就連平時一派悠閒的她,表情都顯得有些落落寡歡。看來她正在自我反省。

不過,這是身為家人的夏儂他們才看得出來的變化。對不太熟悉拉蔻兒‧卡蘇魯的人們來說,要從她依舊一派悠閒的態度中察覺反省之色,或許是頗為困難的事。

哥登的怒火很自然地轉向拉蔻兒;不過,這也不能算是轉向,畢竟她才是這一切的元凶。

「可以是可以、可以是可以呀,但一想到延期所造成的損失哪!」

他似乎還保持最後一絲理性,並未做出揪住女性衣領的下流舉止……不過英格蘭劇團團長以拉蔻兒都畏懼地倒退一步的神情,逼近卡蘇魯家的長女。

「這次是全新作品!準備工作也很繁雜!不但已經取得公共停馬場的使用許可,也定好了零件等等的借用契約!就連治療費都很驚人!如果一直沒有現金收入,還沒抵達下個城鎮就要餓死街頭啦!基本上……咱們這一行要是失去信用,要花多少工夫才能扳回……這是多麼丟臉的事,你們懂嗎?你們懂不懂?嗄,喂?!

本來轉戰鄉間的巡迴劇團,經費大多都很拮据。

人氣較高的英格蘭劇團公演收入也多……不過為了凝聚人氣,他們也不惜花費重金,製作極度精緻講究的舞台裝置和道具服。因此,英格蘭劇團的財政事實上絕對稱不上寬裕。

就算餓死街頭是誇大其辭……但這樣下去,到下一個公演地為止也會被迫過得更加辛苦,尤其是半途行經主要幹道時的通行稅就是一大負擔。選擇沒有登記為官方道路的支線繞道而行就不用付稅,但由於治安敗壞,很可能像今天一樣遭受怪物襲擊,或者遇上山賊或強盜。

更何況……最重要的是,既然決定公演,也已經商請城鎮和領主的協助,一旦中止演出,英格蘭劇團將因此名譽掃地。

要是公演許可和演出委託因此減少,劇團財政將更加惡化,這對英格蘭這種中小型劇團來說,是很致命的狀況。最壞的情形將可能永遠無法改善經營狀況,造成劇團必須解散。

要怎麼賠給我?要怎麼賠給我呀?!快點,給我想想辦法啦,這可是你們的責任喔?!

哥登繼續自暴自棄地大吼。

拉蔻兒表情依然悠閒,不過略顯困惑地側頭。夏儂尋求協助似的望向其他只受輕傷的團員,但他們只是以略微怨懟的神情注視夏儂一行人,完全沒有出言相助的意思,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們。

「混帳!劇團的營運好不容易上了軌道――

「……那個……」就在此時,其中一名團員冷不防發出遲緩的聲音。

神情看起來就像一個勁兒、徹頭徹尾、始終如一的~~~~然的少女,跟拉蔻兒是相同類型,不過就缺乏緊張感的程度來說,這名少女大幅超越她。

是妮可。

「……團長……這樣爭執下去也無濟於事……換個積極的想法是不是比較妥當……?」

「積極?這種情況是教我怎麼積極?」團長回頭對妮可說。

這麼說來……就只有這名叫做妮可的少女,完全沒有焦頭爛額的樣子,但或許只是她沒辦法做出這種表情。

「……人手不夠的話,換一個人數較少的劇本即可……如果還是人手不夠,就只能另覓替補團員――

「替補?到哪裡去找?一、兩個人也是於事無補的喔。」

巡迴劇團多半原本就很缺乏人手,有不少演員還得兼任幕後人員或其他工作。換言之,只要少一個人,就等於一次少了演員和幕後人員兩個人手。

「……幕後人員和藝術指導方面,雖然有點違反規則,還是有代替方案――」

「不,可是演員人數不足怎麼辦?我也不能親自下海扮演二十歲的魔導士――

「替補演員……三個人的話……?」

格外具體的數字。

一股不祥的預感。夏儂、帕希菲卡和拉蔻兒面面相覷,接著視線轉回妮可。

「難不成……」帕希菲卡表情僵硬地後退。

「嗯嗯嗯,三個人、三個人……黑騎士戴面具遮住臉孔的話,就能一人分飾兩角。至於其他方面……嗯嗯嗯。」

「喂!等一下!」

斜睨開始幹勁十足規畫角色的哥登,夏儂對妮可說。因為他覺得妮可似乎比哥登容易溝通。

「……請幾位負起責任,好好努力……」

妮可說完,緩緩微笑,夏儂急忙搖頭說:

「別胡說八道,我們怎麼做得來?」

說起卡蘇魯三兄妹的演戲經驗,也只有在故鄉參與週日學校的畢業公演而已。別說是幕後人員,就連當演員的經驗,前前後後就只有那一次。說得白一點,是外行中的外行,當然不可能擔任專業劇團的替補演員。

「要說信用的問題……用我們這種人才是有失身分喔?」

不用夏儂提醒,讓幾乎沒有演戲經驗的外行人上台,本來就很荒謬。不能公演是個問題,可是做出以外行表演騙取金錢的行為,終究也會失去信用。

然而……

「……請好好努力……」

揚起虛弱無力的笑容……但不知為何讓人有種自信滿滿的感覺,妮可重複道。她似乎內心另有打算……可是看起來也像是睡昏頭了,教人惶惶不安。

夏儂不知如何是好地環顧周圍――

「…………」

突然對上哥登的目光。

「嗯……嗯嗯……嗯嗯嗯……」

英格蘭劇團團長以一種走投無路者特有,佈滿血絲、格外沉著的眼睛盯著夏儂他們……接著――

「反正都是死路一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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