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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陰冷沉重的空氣占據教堂。

教堂原本就是與喧囂無緣的場所――可是此刻蕩漾其間的寂靜非比尋常,那股緊張的氛圍讓駐足者無不為之緘默。而在刺耳的突兀寂靜中,唯獨不時響起的嘆息聲分外鮮明。

男人們宛若罪人般垂首不語,忍受瀰漫室內的沉重氣氛。因為他們非常明白,事到如今,言語早已沒有任何意義。

然而――

 

「……喂……」或許是禁不住沉默的壓力……其中一人開口道:「其他人還活著嗎……?」

回應的只有沉默。

沒有人回答,提問者大概也並未期待答案。因為即使沒有開口詢問,答案也昭然若揭,何必多此一問呢――這群男人就連苦笑以對的力氣都已喪失。

「……喂……」話雖如此,男人再度開口。或許是想藉此掩飾不安,也可能只是想假裝還沒發現籠罩在自己頭頂的絕望之影。「……還活著嗎……?」

「叛變」。

要用這個詞彙稱呼――未免太過粗糙、稚拙。

以事實來看,單純只是無法忍受重稅的領民們群起作亂,打從一開始就不是計畫好的事件,也沒有任何戰術及武裝。

那是……同時出現的幾項偶然,讓領民認定其為「天意」,發起暴動。「應該趁現在讓蠻橫的領主承認咱們的權利」――他們打著這種公平正義的旗幟,襲擊數座官方機構,占據某個機構、燒燬某個機構。他們目前所在的這間瑪烏傑魯教教堂,亦是那時襲擊奪取的建築之一。

但就結果而言,卻導致他們自取滅亡。

萊邦王國的稅率基本上是由國法決定,領主雖有權力進行微調,可是不能課徵逾越法定稅率範圍的極端重稅――此乃國家的常識及方針。

不過,王公貴族之中,擁有傲人權力的布爾嘉特公爵家則是一個例外。

對於布爾嘉特公爵家的內政,就連王室也無力置喙,因為歷代布爾嘉特公爵多次將女兒嫁給國王當王妃,其影響力有時甚至足以扭曲國法。

話雖如此……即便是逾越法定稅率,歷代布爾嘉特公爵課稅時也都經過精心計算。假如稅率定得太重,造成領地內出現大量餓死人民,最後不但將導致稅收減少,王國亦能以「統治能力有問題」的正當理由干涉內政。布爾嘉特家族儘管擁有傲人權力,但相對地政敵亦不止一、兩人,一旦被對方察覺弱點,被扯後腿乃是政治界的常態。

所以,公爵家對領民課徵的是還差一步……不,是還差半步的重稅。

然而,領民們生活疾苦的事實仍舊沒有改變。

在公爵家的長年統治之下,人人皆是怨氣滿腹。

尤其是最近幾年,由於主要幹道遍及王國全境,地方間的往來也變得比過去方便。正因如此,領民們當然更容易得知其他領地的稅率及統治方法,也開始明白領主是如何壓榨他們、徵收不合理的重稅。

事故就在這時偶然發生。

領地內發生山崩,一條道路被落石壓毀之際――布爾嘉特公爵的其中一名女兒搭乘的馬車不幸遇難。馬車的隨從和護衛不是罹難,就是重傷,唯獨公爵女兒奇蹟般的毫髮無傷,由領民們救出。

然而……

領民們並未直接將公爵女兒送回布爾嘉特家。

他們暗想――「如果不讓這名少女回家,將她當成人質,應該就能迫使公爵答應減稅吧?」在嫡子庶子共約二十名的公爵子女中,他們救出的這名少女尤其特殊。其他子女或許不成,但只要將這名少女當成肉盾,公爵勢必得讓步――領民們如此深信。

但是,他們的想法畢竟太天真、太過天真了。

再加上他們操之過急。

對談判技巧一無所知的領民們,一副「這是理所當然的權利」的態度,盛氣凌人地向公爵提出條件。他們原本就不曉得如何運用談判上的「有利地位」,反而因過去飽受欺壓的不滿,憤然採取強勢的態度進行交涉――結果引起公爵的不快。

進行交涉的領民們因此被當成「叛亂頭子」,或遭到監禁、或遭到處刑。

公爵並將這群「叛亂頭子」的親朋好友冠上「反叛軍」的罪名,開始進行逮捕。除了治安騎士團之外……甚至不惜動員公爵家的私家軍隊「緋紅騎士」(Knights of Crimson),預定在短短五天內完成鎮壓,結束「叛亂」。

這種短期鎮壓,單就武力來說當然是公爵家占絕對上風的地位……「除了直接參與叛亂的人士之外,其他領民的罪行將不予追究」的通知亦有助平息事件。這個計策是為了避免過度逼迫領民,引發真正的叛亂……於是「叛亂」到了第三天,多數領民懾於公爵家的壓倒性武力,紛紛選擇投降。

領民起初大多傾向支持「叛亂」,在飲食及其他物資方面援助「反叛軍」……然而一旦明白不可能取勝,就選擇跟直接參與暴動及監禁公爵女兒的人們劃清界線,將他們當成活祭供出,絕大多數的領民都選擇與他們斷絕關係。

如此這般……「反叛軍」到了第五天,數量就銳減至五十餘名。

此外,甚至慘遭原本並肩作戰的領民們孤立。

接著又過了兩天。

一人被逮捕、兩人被殺害……「叛亂」過了一星期,「反叛軍」已減少至二十人以下。

這也不能怪他們,對手是平時就以打仗為業的騎士,連劍都沒握過的普通人不可能取勝。人數稀少的話更是如此……況且連應該站在同一陣線的夥伴都拋棄他們,這種絕望的狀況也只能說是天經地義的結果。

就在此時――

「……該死!」其中一人啐道。

他們此刻正圍著最後一張王牌――不,或許該說是救生索才對――公爵的親生女,困守在教堂後方的房間。這個房間原是神官們的辦公室,倖存的「反叛軍」有半數――換言之,有七名在此,其餘八名則守在禮拜堂和後門,但倘若治安騎士團與緋紅騎士大舉攻堅,就連五分鐘恐怕都撐不住。

事到如今,面對王國軍對手,他們終究不可能突圍。因為勉強繼續掌控公爵的女兒,才能維持這種岌岌可危的平衡……但這個狀態不可能長久持續。

「該死!該死!混帳!!」無路可逃的不安、恐懼鬱結――瀕臨爆發邊緣。男人動作粗魯地站起,向頹坐在房間角落的少女投以充滿焦躁的銳利視線。

誰都可以一眼看出那男人已處於半瘋狂的狀態。

少女忍不住身體發軟、低下頭去。

然而……

「該死――!」男人握住靠在旁邊牆壁的武器,那是在掃帚柄綁上菜刀的粗糙「長槍」,稱為武器未免過於寒酸,他們想必也不覺得這種東西能與騎士團正面交鋒……

「這小妞在笑!她在取笑咱們!」男人說完,將武器指向少女。

不用說……這是男人的被害妄想,少女不可能有餘力取笑男人們的窘境,畢竟要是不慎惹火他們,說不定會被當場殺死。再怎麼粗糙的武器,既然附有刀刃,就具有殺傷力――至少能夠刺死沒有抵抗力的俘虜。

「這小妞――」

「白痴――住手!」另一名夥伴伸手制止那個朝少女走去的男人,但男人粗暴地甩脫對方的手,繼續前進,在少女面前停步。「住手!正因為有這小妞,咱們才能――」

「這種事我也知道!」男人轉向夥伴咆哮:「你是想說正因為有這小妞,咱們才能活到現在吧?這種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既然如此――」

「人活著就好吧?!

聽見男人的怒吼……夥伴們面面相覷。

「喂……克洛福特,你想幹什麼……?」

「就是活用一下……好好活用一下嘛!」被稱為克洛福特的男人說完,舉起「長槍」。

「…………!」盯著瞄準脖子的刀尖――少女露出更加怯懦的神情。

雙手被繩索反綁在背後,頹坐於房間角落的這名少女,正是這起「叛亂」的契機――布爾嘉特公爵家的千金。

外表一如公爵家千金這個頭銜般高雅、柔美,深藍色的曈孔、金黃色的秀髮,清秀與華美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要素,自然融合於少女的外貌裡,宛如一朵眾人細心培育的花朵。在不懷好意的敵人眼中,那副容貌或許將強烈刺激對方的凌虐心。不管當事人是否有那種意圖――雙手反綁、對武器畏怯不已的姿態,甚至帶著一股媚態。

少女的名字是愛爾梅雅‧布爾嘉特。

她是布爾嘉特公爵的次女,打從出生起就是特別的存在――被視為「最佳王妃候選人」而養育的女兒,是公爵為了鞏固家族政治地位的一枚重要棋子。她是現任國王巴路提力克‧萊邦的未婚妻,順利的話,明年將以巴路提力克之妻的身分送入王宮。

可是……

「嘿――」克洛福特的臉孔浮現猥褻的笑容,同時用粗糙的「長槍」尖端勾住愛爾梅雅的衣領。

愛爾梅雅全身縮成一團。

克洛福特將「長槍」朝下一劃,布料被猛力割開的刺耳聲響起。少女身上的衣服被割開至肚臍附近――不,從那個零亂的切口來看,或許稱為「撕裂」比較正確――白皙的肌膚暴露在空氣中。因恐懼與羞恥,愛爾梅雅拚命扭動身軀,躲避男人們的視線,可是受縛的身體避無可避……反而露出更大片的肌膚。

「…………」克洛福特向愛爾梅雅投以黏膩的視線。

對平民的他而言,別說是擁抱,照理說那是一生都不可能觸摸的對象。玷汙少女的淫靡興奮感,令他雙眼充血。其他人的理性也輸給了剎那的亢奮,再也無人出聲阻擋,眾人只默默盯著愛爾梅雅。

克洛福特浮起痙攣的笑容,正欲將手伸向少女時――

「……住手。」低沉的聲音叱道。

男人們同時停止動作,目光轉向房間角落。

那裡坐著一名男子。以萊邦王國國民男性的平均身高而言,那人的身材略顯矮小。雖然肩膀寬闊、胸膛厚實,可是身高不算高,臉孔也讓人聯想到平凡的農夫,顯得非常老實。

然而……男人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存在感。

「幹嘛啦?史托甘,你有意見嗎?」克洛福特以摻雜焦躁及情慾的混濁聲音道。

他大概正陶醉在加害者的昏沉快感中,藉由沉溺在這種行為來忘卻不安及恐懼。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儘管雙方是夥伴關係,克洛福特此時卻迸射出一股隨時準備毆打對方的殺氣。

話雖如此……被稱為史托甘的男人對克洛福特的態度視若無睹,以極度平淡的語氣道:「那可是從小被當成王妃候選人養育的少女喔。要是在『獻給』國王之前有所損傷,說不定會咬舌自盡,那麼一來,王國軍就會大舉進攻,將我們全部殺光。」

男人們你看我、我看你。

沒錯……他們現在能夠苟活,正是因為握有愛爾梅雅的性命。她一旦自殺,他們亦將斃命。貴族的她擁有異於平民的價值觀,與其任人玷汙,確實很有可能選擇咬舌自盡――他們這麼認為。

但克洛福特不肯讓步。

「嗄?既然如此,就塞住她的嘴。」

「沒用的。」史托甘說:「或許能防止她自殺,但王國軍還是會衝進來。因為對布爾嘉特公爵而言,有瑕疵的王妃候選人就會變成眾多子女中的一人。為了守護布爾嘉特家的名譽……或者該說是面子,反而會隨便找一個『不想讓女兒繼續活著受辱』之類的理由,殺光在場所有人。」

「……咦?」克洛福特恐怕沒想這麼多,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僵在原地。

「精心培育來獻給國王的供品竟被玷汙――這種事要是被敵對的貴族得知,勢必落人笑柄,因此必須在這種情況發生之前剷除……就是這樣。」

「這……這小妞可是布爾嘉特公爵的親生女耶!是血濃於水的──」

「別用你們的常識評估,貴族就是那種生物。」

「……可……可是!」

「我順便再告訴你一件事――千萬別天真地以為只要不講,對方就不會發現。敵人那裡有魔導士,對精通軍用魔法的人而言,透過牆壁探查室內情況是易如反掌。我們現在的對話恐怕也被對方監聽。」

「…………」領民們同時陷入沉默。

就連克洛福特的表情也滲出困惑與躊躇之色。

「老實說……」史托甘突然望著愛爾梅雅道:「我反而很同情妳,公主。」

「我……我嗎……?」愛爾梅雅眨眼反問。

她不明白對方的意思。隨時有可能慘遭玷汙的人質或許值得同情……可是從史托甘的表情來看,他好像並不是指這種表面的事。

「沒有半個人將妳視為人類,所有人都只把妳當成賭博遊戲的紙牌;不過,唉,其實這種事也沒什麼稀奇,這種例子在這世上多得是。」史托甘神色嘲諷地道:「最大的悲劇是妳自己對此沒有任何悲傷或痛苦的感覺。」

「…………!」愛爾梅雅全身僵硬。

她不知理由為何,但或許……那句話不經意觸及沉睡在她心靈深處的某種東西。

「妳什麼都不知道,對於自己被當成物品這件事,沒有任何憤怒或悲傷,不――或許有,只是故意不去想它。妳只是『王妃候選人』,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沒有其他面孔。對於這件事……妳自己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愛爾梅雅一時語塞,凝視史托甘的臉。

――成為王妃這件事。

父親告訴她,這是她出生的理由,母親也同意父親的說法,身邊的人更是眾口一詞。旁人不斷告訴她,這是她應該迎接的唯一、絕對的未來,是終極的幸福,所以她也覺得這件事就像太陽在早晨昇起般天經地義,未曾對「自己應該成為王妃」一事感到疑惑。

她對自己的既定身分從未感到不對勁。

可是……

「我……」

史托甘的話語,確實撼動了她的心靈。

那句話觸及的或許是她極力克制的自尊心與自我意識。最佳王妃候選人的她一出生就開始接受英才教育,學習壓抑各種感情,她並未察覺到自己也擁有那些心靈沉澱物,而在「最佳王妃候選人」這個頭銜的持續壓抑下,那些感情或許也不斷在累積反噬的能量。

對了。

這麼一想,她總是將悲傷與怨恨隱藏在笑容底下。日後將成為王妃的女子,不該有那種凡人的感情,因此她將那些情感棄置於心靈深處,不讓他人察覺。為了成為完美的王妃、接受丈夫巴路提力克‧萊邦的寵愛,這是必要的行為。

不論那是多麼不自然的行為――愛爾梅雅也不知道其他的生存方式。

哪裡都沒有她的意志。

哪裡都沒有她的自由。

哪裡都沒有愛爾梅雅‧布爾嘉特這名少女。

只有一名鑲嵌於「王妃」這個模子裡,沒有臉孔的可憐少女。

然而――

「我……我……」

即使察覺這件事,她又能如何?

為了成為王妃,為了成為國王的妻子,愛爾梅雅就只是為了這個目的而生,她從未學習過其他事。成為王妃――出生至今的所有時間都花費在這個目的上的她,根本不可能選擇其他生存方式……

「你……你少一直在那囉哩囉嗦的!史托甘!」克洛福特用破鑼嗓子般的聲音怒吼:「反正咱們是死路一條,已經沒有退路了!既然如此,乾脆占占這小妞的便宜,向布爾嘉特公爵報一箭之仇,讓他後悔將咱們當成鼠輩!」

克洛福特嘴角淌著唾沫大嚷。現在再多說一百萬句話,想必也無法說服這個男人。他即將發狂,滿口大道理終究無法觸及他的內心,逼急了只會讓他更加殘暴。

「…………」史托甘皺眉――但只是聳聳肩便不再阻止。

克洛福特見反對者不再發言,便浮起痙攣的笑容,再度伸手拉扯少女的衣服。愛爾梅雅也只能將身體縮成一團,但這個動作卻讓她的衣服裂得更大――

「――!!

慘叫聲驀地響起。

那並非出於愛爾梅雅之口,而是從房外傳來。

同時響起了大量堅硬鞋底敲打地面的聲音。

「來了……!」史托甘愕然站起。

其他夥伴也紛紛抄起擱置一旁的武器,擺出架式。

「混帳――!」克洛福特抓住愛爾梅雅的手,正想將她一把拉起――

「――咦?」愛爾梅雅發出驚呼。

啪!

她覺得自己聽見這樣的聲音。如果有人問她這個聲音實際上有沒有出現,她或許也沒把握,只是覺得好像聽見這種聲音――克洛福特的頭顱接著飛向一旁。

無頭身體同時朝反方向彈開,幸虧如此,愛爾梅雅才沒有被那微溫的體液波及。從脖子噴出的鮮血灑向半空――發出咕嘟咕嘟的黏稠聲,沾濕一地。

「咿――?!」愛爾梅雅的喉嚨深處發出尖叫。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除了其中一人之外,恐怕沒人能夠理解。

「是魔法!敵人使用幻影魔法藏了起來――」史托甘高呼。

但這句話……毋寧讓男人們更加混亂。史托甘或許有軍旅經驗,不過其他人都是外行人,即使聽見「室內有隱形的敵人」,也不可能冷靜應變。

「哇啊啊啊啊啊?!」男人們邊叫邊揮動武器。

他們當然並未佈陣,只是對著看不見的敵人胡亂砍殺。結果其中兩人不慎砍中對方,在地面蹲下,其餘三人則不知如何是好,拚命東逃西竄。

「哼……」史托甘蹙眉奔向愛爾梅雅。

他的手既已抽出短劍,大概是打算將她當成人質突圍。敵方既然先殺死克洛福特,就是認定愛爾梅雅目前仍有救援價值,所以只要用短劍抵住她的脖子,隱形敵人也不會輕舉妄動,尤其是要花時間唸誦咒語的魔導士。

可是――

「…………」

再三步便能抵達愛爾梅雅。

就在那個位置,史托甘的脖子忽地冒出一條線。

下顎下方無聲劃出的紅線,瞬間擴大成一道開口,從中噴出大量鮮血。

愛爾梅雅忍不住轉頭伏下。

但大量的血液並未落在她身上,反而在空中停止,彷彿撞上一道凹凸不平的牆,沿著牆面流下。沾滿血液的隱形牆壁……不久開始浮現色彩,形成一個輪廓。

那是人類。

那是一名矮小男子,穿著一套服貼合身的黑色裝束。他想必就是使用幻影系魔法藏匿於室內的魔導士,右手握著剛才割開史托甘咽喉的短劍。

「…………」驚嚇、恐懼及憤怒……瞬間浮現各種表情,史托甘向前踏出一步,接著終於力竭。他靠著那名身穿黑衣的魔導士男子倒下,就這麼一路滑落地面。

「啊啊……」愛爾梅雅早已無語。

只剩被恐懼壓抑的呻吟從唇間逸出。

史托甘就在少女眼前成為無法言語的屍體,倒地不起。

太過簡單的死法,實在教人難以相信,好端端一個人的人生居然就這樣歸零。

「啊啊啊……」鎧甲上綁著紅布的騎士們踹開房門,蜂擁而入。

那是緋紅騎士。

剛才的慘叫與腳步聲,果然是他們鎮壓「反叛軍」的聲音。利用魔法隱形的魔導士先行潛入,確認愛爾梅雅平安無事――再以某種方式通知主要軍隊,進行攻堅。

「嗚哇哇哇哇哇!!」沒受傷的三人發出摻雜悲鳴的聲音抵抗,但終究不是騎士的敵手。三人甚至來不及出手報仇,就被騎士一劍打落武器,再反手劃開胸口與腹部,當場倒地不起。

另外兩名剛才不慎誤傷彼此的夥伴當場拋下武器投降,可是騎士們的長劍仍從他們頭頂無情揮落。騎士們想來是受命殺死所有的人,揮劍動作毫不猶豫,與其說是戰鬥,不如說是執行某種單調的作業,淡淡地給予「反叛軍」的男人們致命一擊。

鮮血飛沫在地板繪出異樣的圖案。

「啊啊……啊啊啊……」

愛爾梅雅忘了閉上眼,也忘了轉開目光……只是錯愕地凝視那幅光景。

這個現實的殺戮戰場與她迄今生存的世界判若天淵,對於一直活在貴族社會,由旁人細心呵護培育的她,那幅景象甚至極度缺乏真實感。

倒臥在地的數具屍體。

大量噴濺的微溫鮮血。

人類慘遭殺害後,就會成為肉塊、淪為物體……她實在無法相信在自己生存的世界背後,居然同時存在這種現實。理論上明白,感情上卻拒絕理解。

愛爾梅雅錯愕地……

「我……」

錯愕地望著史托甘的遺骸。

這已不是人類。

只是物體,沒有意志的肉。

那麼――

「我……」

那麼愛爾梅雅自己又如何?

她自己又與這個物體有多少差異?

「我…………!」愛爾梅雅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她也不明白自己想說什麼,不曉得自己該說什麼。她這種沒有自我意志的傀儡,如今不可能有什麼該說的話。

只有恐懼、只有憎惡、只有焦躁。

但她不知如何將這些感情化為形體。

她只能在既定模式下進行固定的反應。

所以――

「……小姐,您有沒有受傷?」擋在她前面的魔導士回頭問道。

注視那張一半沾著黏稠血液的爽朗笑臉――愛爾梅雅失去了意識。

 

**********

 

靜謐的月光透窗射入室內。

愛爾梅雅回想著兩年前的往事,緊咬下唇。

「我……」

回想起來,或許就是從那時開始――她察覺出自己內心逐漸膨脹的朦朧疑慮。

從旁人的角度來看,她在那之後的人生肯定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她與巴路提力克‧萊邦國王舉行盛大的婚禮,成為這個強大的萊邦王國的王妃。因為接受過徹底的王妃教育,她成功扮演了理想的王妃。那個教育之中或許也有配合巴路提力克的喜好――她順利成為寵妃,不到半年就懷了國王的子嗣。

然而……

「我……」

愛爾梅雅轉向月光照亮的窗畔。

那裡放著一張小床。

那張床真的非常小,大人橫躺的話,下半身還會凸出床外,尺寸約莫只有普通床舖的一半,但對兩個嬰兒來說,已是綽綽有餘。

床上有兩個金髮嬰兒……並排而眠。

那是愛爾梅雅昨天剛產下的雙胞胎。

一個是男孩。

一個是女孩。

兩人都一臉安適地酣睡。

「…………」愛爾梅雅站起,走向那張床。

可愛極了。

愛爾梅雅真的如此認為。畢竟是自己的孩子――但就算扣除這個理由,這對雙胞胎仍具有讓人見了都不禁微笑的嬌憨。

抑或者嬰兒原本就是這種生物。

剛出生的脆弱生命。

極度脆弱、不自由、不完全。

然而……正因如此,人們才會一看見嬰兒就忍不住想庇護他們。沒有任何心眼、企圖的嬰兒們來到這個世界,人們在他們的純粹中看見生命的原形。單純地活在世上――他們教導大人們何謂生存的喜悅。

可是――

「啊啊……」愛爾梅雅將手伸向右邊的嬰兒――女孩。

這孩子將被處死。

恐怕在數天之內就會被處死,所有人都處心積慮地想辦法毀滅這孩子的性命,打算將剛出生不久的生命推回濕冷幽暗的虛無深淵。

因為堪稱絕對的聖葛林德神諭,斷定她是「毀滅世界的劇毒」。

王室已開始商討如何殺死這位無名公主,八成會派遣「琥珀騎士」(Amber Knight)的某位成員執行這項任務。

她沒有阻止這件事的力量。

「我……」

愛爾梅雅的女兒。

她甚至未曾被親生父親擁抱,就將面臨死亡的命運。

這孩子到底做了什麼壞事?

要是這麼問的話,大概所有人都會得意洋洋地回答――「等她做了就來不及了」。因為這孩子是毀滅世界的劇毒,所以必須在她犯下大錯前殺死她。

這孩子即將被處死。

因為神明如此期望。

而大多數的人們亦如此期望。

可是――

「我……」

她忽然又想起那時的男人――史托甘的那席話。

「沒有半個人將妳視為人類,所有人都只把妳當成賭博遊戲的紙牌。」

人類輕易就能拋棄人類。

人類輕易就能淪為物體、被視為物體。

一如變成屍體的史托甘他們,一如為了帶給布爾嘉特公爵家安泰而培育的愛爾梅雅,另外也一如被斷定是「毀滅世界的劇毒」的這孩子。

誰都不將這孩子視為人類。

宛如丟棄不要的紙牌,想殺死這孩子。

不知何時將引發災禍――基於這個理由掠奪這孩子的未來。

而愛爾梅雅身為國王的妻子、布爾嘉特公爵的女兒……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犧牲。

愛爾梅雅一直遵照他人的吩咐而活。

她只曉得那種生存方式,只能這麼做。即使感到不對勁、即使心有不滿,她也無力反抗。痛苦也好、悲傷也罷,她都只能乖乖遵循他人決定的命運。

像是沒有意志的傀儡。

可是――

「我……」

萊邦國王巴路提力克的妻子。

布爾嘉特公爵家的女兒。

不斷反覆執行的絕對定義。

可是……愛爾梅雅尋思。

真的是這樣嗎?

自己當真只是這樣的人類嗎?難道就不能有其他角色嗎?

例如――

「我……」

是母親,她是這孩子的母親。不論別人怎麼說,這不都是無法扭曲的事實嗎?

既然如此。

國王妻子不能做的事、公爵女兒不能做的事,母親就應該做得到吧?不是還有只有她做得到、只有她能替這孩子做的事嗎?

「……克蕾爾。」

「請問有何吩咐?」一直守在房間角落的侍女抬頭問道。

愛爾梅雅目光依然望著床上的嬰兒……靜靜地說:「妳立刻替我聯絡凱洛兒‧卡蘇魯。」

「……咦?」侍女發出詫異的驚呼。

她並非沒聽過愛爾梅雅講的那個名字,那人是宮廷樂手芭麗葉德‧卡蘇魯的女兒,也是宮廷魔導士團「翡翠法陣」(Jade Circu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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