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夢幻泡影。
有時候……她會想起那四個字。
記得那是指「人生如夢似幻,同時宛若泡沫與影子般無常」。
那是誰告訴她的呢?是芙坦芭?還是塔可洛?
她記得對方告訴她,那是「日本」這個國家的語言。
「無常」這個字眼確實不容易在英語裡找到完全一致的概念――並非只是「脆弱」,亦非「絕望」,因為其中充滿了民族色彩的抒情意味――她記得對方為了正確傳達這個字眼的意義,著實費了好一番工夫。
然而,她就是想不起是誰告訴她的,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流逝的時間不斷侵蝕她的記憶內容,那些珍貴的――非常珍貴而不願遺忘的事物逐漸模糊,唯獨不願想起的記憶鮮明如昔。
飛濺的火焰。
淌流的鮮血。
崩塌的建築。
迸裂的大地。
燃燒的蒼穹。
…………殘缺不全的破壞影像在她腦海流轉,駭人的――極度駭人的力量奔流沖刷全世界,渺小的人類肉身當然無力抗衡,他們甚至無法苟活,只能隨波漂向死亡。
那是地獄般的場景。
燒死的少年、被瓦礫壓扁的老嫗、被爆炸分解成肉塊的青年、餓死的幼童、被拋至真空導致血液沸騰的男子,以及在眾人落荒而逃、空盪一片的荒廢醫院裡,由於無法接受適當治療,痛苦死亡的癱瘓少女。
那是天經地義的景象。
因為……那是戰爭。
話雖如此,她仍無法容忍,當然不能容忍。
她不想看。
她不想看見人類死亡的場面,尤其是自己熟悉及喜歡的人,她就是執意不願接受這種事。
**********
那是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幕……
「……慰勞會?」聽見對方突如其來的提議,她一時反應不過來。「誰的?」
「妳的。」芙坦芭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說。
芙坦芭――外貌平凡的女子,但帶著某種化戾氣為祥和、樸實且溫和的印象,乍看下甚至有些怯懦。長長的黑髮和遮掩藍眸的鏡片,讓這種感覺更為顯著。溫和這點確實沒錯,不過認識芙坦芭的人都曉得――她有著一旦決定就絕不讓步的堅毅性格。話說回來……若非如此,也不可能以未滿二十歲之齡在人工智慧的研究領域留下首屈一指的成就。
天才擁有的那些離經叛道的點子,乃是源自異於凡人的思考模式,而這種特殊的思考模式,有時亦會化為離奇、古怪或乖僻的外在言行。就這個意義來看,芙坦芭突如其來的提議一點都不令人意外。
相較於芙坦芭那位同樣被世人稱為「天才」的老師――畢賽克‧英德勒甘契特教授,已經算是相當循規蹈矩了。
不過……
「妳也累積不少壓力了吧?」
「我一直有按排程的進度充電――」
「我不是這個意思,」芙坦芭輕輕苦笑道:「我不是指機械上的代謝調整或休養生息這些,而是指大家齊聚一堂,好好說一句――妳辛苦了。」
「……我不懂。」
「所以就是一種經驗嘛。」芙坦芭嫣然一笑。
就在此時――
「喂!芙坦芭,餐點都準備好囉。」自動門剛開啟,一名青年便探頭叫道。
黑髮黑眼,身高跟同齡男性相比略顯嬌小,五官端正,但蕩漾著一股肉食獸的猙獰――令人望而生畏的氛圍。
他的名字是羅邦伍――最強的游擊兵器‧改良型龍機神(Dragoon),系列編號7「葛羅莉亞」(Gloria)的龍騎士。
一如外貌,他向來心直口快――言行粗暴,動不動就跟人起爭執。不過,如果只是如此,也不可能馴服龍機神。
龍機神身為游擊兵器的同時,他們――因為多半是女性擬人介面,或許該稱為她們――某些地方也非常纖細、脆弱,她們的假想人格並沒有無知到將自己的力量託付給一個空有一身蠻力的主人。
「不快點的話,菜要冷掉啦!」
「我知道,你們先開始沒關係。」芙坦芭回頭應道。
「不能這樣吧?」另一人探頭說道。
她感到自己的心跳驀然加快。
一邊將邦伍推入室內,一邊走進來的青年,五官跟邦伍有些相似……但氣質截然不同。相較於邦伍粗獷的氛圍,這名青年有一股紳士的成熟穩重。他是邦伍的哥哥――貝克納姆。
「主角不來怎麼行?」
看見對方溫和的笑容,她感到一陣焦躁。
她明白。
自己的這種反應是出於對貝克納姆的好感――那跟她對芙坦芭、邦伍或塔可洛的好感略有不同,換句話說那是人類所說的戀愛情愫。
超早期警備系統的零件複製體――這就是她。窘迫的戰況不允許她擁有人類的權利及主張,明知那是一種錯誤,人類仍堅持不讓她享有人類模式的成長,而是利用學習機器進行填鴨式教育、加速新陳代謝……充分成長之後,把她當作「零件」與機台連結。事情一旦結束,人類這種生物便立刻將罪惡感遺忘。沒多久,大家都認為她是「零件」,而非人類,徒具人類外貌與生命型態……但不是人類的零件。
不容許她培養正常人格、發展個人感情,日復一日讓她將意識對著深淵的彼方。這樣的自己竟能發展出戀愛情愫――她認為這件事堪稱奇蹟,不但感到欣喜,也覺得很驕傲。然而,她明白,明白這段戀情不可能開花結果。
「妳怎麼了?」貝克納姆見她一語不發,不禁詫異問道:「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她搖搖頭。
「妳不必勉強出席,這說起來都是突然提出要求的人不好。」
「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要怪我嗎?」芙坦芭輕輕苦笑道:「虧我還特地去查『P系統』的保養周期和班表,挑出希莉亞沒有連結的空檔呢。」
貝克納姆聳肩道:「那確實是辛苦妳了,可是忘記通知當事人不就白搭了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我以為貝克納姆早就跟她說了嘛。」
「芙坦芭,這叫推卸責任喔。」
她聽著兩人相互吐槽。
貝克納姆是芙坦芭的戀人。在任何人眼中,兩人看起來都很登對,她也明白他們倆的關係牢不可破,她不但喜歡貝克納姆和芙坦芭的為人――更喜歡兩人相偎相依的身影,別說是介入他們倆的感情世界,她根本就無意從芙坦芭身邊奪走貝克納姆。儘管性質與分量不同,芙坦芭對她而言亦是無可取代的。芙坦芭給了她培育人類感情的機會,縱使自己再痛苦,她也不願讓芙坦芭傷心。所以,這是不可能開花結果的戀情。深藏內心,永遠不可能綻放的花蕾。
因此――
「不,我沒問題,謝謝。」她說完,嫣然一笑。
因此,這樣就好了。
只要自己能退一步守護幸福的他們,這就夠了。
自己最喜歡的兩人終成眷屬――這是小小的幸福景象。
只要他們幸福,自己便一無所求。
她是這麼想的。
然而……
**********
極度寬敞的地板。
上面殘留長長的鮮血痕跡,在白淨光滑的地板上,鮮豔的紅線殘酷無比地延伸。
傷患大概曾爬行過。
即使血流如注,依然拚命爬行。
可是,流了那麼多血的傷患,究竟想到哪裡去呢?單純只是想逃亡?抑或是有未竟之事?是想繼續戰鬥?還是想拯救某人?她不知道。
只看見……一名女子倒臥在長長綿延的鮮紅道路盡頭。
她認識那名女子,非常熟悉。她知道那名女子聰明、正直……而且比誰都溫柔。
芙坦芭,她的摯友,既是人類,又非人類――對於這樣的她,芙坦芭給予她生存的意義、容身之所。芙坦芭明白,該如何以對待人類的方式來疼惜不是人類的她。芙坦芭教導她何謂歡樂,何謂欣喜,她一直想要變成芙坦芭那樣的人。
沒想到,芙坦芭死了。宛若棄置於沙漠正中央的垃圾――在極度寬敞的地板正中央耗盡力氣,化為屍骸。孤伶伶滾落的那具遺體,顯得寂寞異常。
那般溫柔、受眾人愛戴的女子,獨自倒臥在雪白地板,血液流盡,化為屍骸。
她不願相信,不想承認。
但芙坦芭確實死了。
這是事實,無庸置疑的事實。
不論如何懊悔、怨嘆,這都是無法改變的殘酷現實。
既然如此……
**********
輪番死去的人們。
無數的慘叫,無數的屍體,無數的廢墟,無數的痛哭。
不單只有芙坦芭,她認識的人們紛紛死去,溫柔的人、冷酷的人、熟悉的人、陌生的人,戰爭當著她的面,無情帶走她的知己。
再也無法歸來的人們。
思念死者痛哭的人們。
這一切已經夠了,她暗想。
她不想再看見任何人死亡,痛苦、難過、傷心,她再也無法忍受,覺得自己即將發狂。
但戰爭對她的煎熬視若無睹,持續進行。
就在這一瞬間,人們仍舊繼續死亡,並不是一、兩人,而是數十人、數百人,甚至數千人、數萬人,被掠奪未來、被剝奪可能性、被無情殲滅的人們。
一如芙坦芭,死亡人數還會增加。她珍視的人們終究免不了一死。邦伍、畢賽克、塔可洛,以及……貝克納姆都難逃死劫。
她不願任由他們死亡,唯獨這件事不能發生。
總之,她不希望有更多人犧牲,一個人也好,她想讓人們遠離死亡,為了這個目標,要她做什麼事都可以。
所以……
**********
所以,她選擇背叛。
背叛自己的夥伴,暗中與敵人勾結。
為了終結戰爭,避免讓更多人犧牲――就為了這個目的。
然而……
**********
她跨越遙遠的漫長歲月。
那是光想像便足以讓人暈眩的時間。
若跟這段歲月相比,一年甚至不及一瞬,十年亦相去無幾,百年――她就在以一世紀為單位的範疇內,持續存在迄今,不曾磨滅。
從人類的感覺來看,那是堪稱無限的龐大時光。
照理說,那是渺小脆弱的人類無法跨越的歲月――可是她卻若無其事地度過,如今依然繼續存在。
她是所有人類皆曾一度憧憬的――儘管有程度之差――長生不老的化身。
然而,其實……人類的她已經死亡。
很久很久以前,構成她的碳化物有機組織體――俗稱的「肉體」業已消滅,就生物意義來說,她已經消失。
她既非活著,亦不會死亡,死者不可能再死去,生者以死亡結束其存在,但死者並不會以死亡終結。
因此――她永遠無法解脫。
人類的精神原本不可能進行一千年、兩千年這種異常的長期活動,人類的構造本來不是以應付這種長期運轉為前提。不論累積何種記憶、匯集何種思念,充其量百年後便會瓦解消散。大腦組織絕不可能分裂,即使出現損傷,亦不會進行填補,只是反覆著不可違逆的老化――最後一切都消失於死亡這個現象。這就是壽命的大前提。
然而……她不在此限。
長生不老是她自行選擇的結果。可是,她事前對這件事究竟有幾分理解?她是否曾經想過,度過形同永恆的時光――暴露在漫長的時光洪流裡,對人心到底有何影響?
沒有死亡――不被容許死亡的身體,換個角度來看就相當於靈魂的牢獄。
沒有痛苦。
但無限的倦怠與苦悶的迷惑總是糾纏著她。
她想起遙遠的昔日往事。
她背叛了人類。她知道那個決定違背了自己的存在理由,她曉得自己將受人唾棄、遭人追殺,她決定坦然面對任何痛苦。話雖如此,她的決定究竟是否正確?
背負等同弒親的嚴重背信行為,她獲得的這座沙盤模型,真的成了人類這個種族的樂園嗎?她暗自懊惱。
沒有人回答她。
超越五千年的歲月中,她一直反覆問自己相同問題……但終究找不到答案。
不可能有答案。
因為她早已不是人類。
是故,她今天也從遙遠的高處俯瞰全世界……靜靜地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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